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旅馆里发生了什么? | 王安忆

2017-06-30 王安忆 文汇笔会

鉴赏家(油画)[意大利]博尔迪尼


| 这是王安忆最新一篇读书笔记,长卷般地勾画出了英国旅馆小说的历程和肌理,引人入胜,推荐阅读。

——编 者            


不经意间,读到英国作家安妮塔·布鲁克纳一九八四年获布克文学奖的小说《杜兰葛山庄》。在我,这是一位陌生的作家,吸引阅读的是书名。“山庄”,它可能是庄园,亦可能是旅馆,在这里是后者,总之,相对孤立的空间,其中发生人和事,多少带着幽闭的色彩。

    

旅馆,是英国小说的钟爱,是否与十四世纪诗人乔叟有关?著名的《坎特伯雷故事》,是作者在朝圣路上记录于结伴同行者的讲述,类似中国蒲松龄的《聊斋》。蒲松龄为他的采集假设一斋,即书房,收藏陈列;乔叟则将故事置放旅店,取名“泰巴德客栈”,比书斋的案头更有现场感,讲者和听者都有着生动的面目,之间的关系也是具体的,于是,又结构成一个大故事,变成故事的故事,好比《天方夜谭》。十九世纪末,坎特伯雷大主教在自家书房里举办“幽灵之夜”,朋友们济济一堂,围炉夜话,讲述鬼魂轶事,作家亨利·詹姆斯从中得到灵感,写下《螺丝在拧紧》,称得上惊悚小说开山之作。极有可能,“幽灵之夜”的创意就来自乔叟的故事集,只是讲述有命名规定,接近主题论坛。一个大主教,热衷听鬼故事,难免有离经叛道嫌疑,但正当科学和哲学兴起灵魂研究,对世界开启新认识,宗教也应与时俱进,哥白尼的时代一去不返了。更可能是神职人员其实过着一种枯乏的生活,在上帝和信众面前谨言慎行,回到家中,放纵一下,也是人之常情,上帝创造的第七日不就是休息日吗?

    

那一具火炉,发出幽明的光;酒,喝到微醺;炉边的人呢,多是过路,偶尔的结缘,冥冥中,或也有前定。禅家说,修百年方能同舟。共同的目的地,或者不同的目的地,途中的交集。这一盆火,除了旅舍,还有,还有驿站吧。驿站总是在俄罗斯文学中出现,广袤的原野,漫漫路程,马车在换乘的驿站之间,一程接一程。《战争与和平》中,彼埃尔就是在驿站,与共济会长老邂逅;普希金的小说里,驿站也是情节的发生地;柯罗连科的短篇小说《怪女子》,流放犯与解押的宪兵在驿站过夜,讲述了那个女革命者的故事……中国文学里也有驿站,比如陆游的“咏梅”——“驿外断桥边,寂寞开无主”,虽也颓唐,但花事多少有点烟火气。还有杜牧《过华清宫三绝》,“一骑红尘妃子笑,无人知是荔枝来”,讲的是唐明皇遣人为杨贵妃千里送荔枝,想必经无数驿站换马,场面华美热闹。俄罗斯的驿站却是荒凉的,仿佛洪荒宇宙,人变得渺小,无足轻重。我想,这不仅是自然地理地貌,还有社会的原因,沙皇帝国是黑暗的历史,知识和思想坠入虚无主义,驿站几乎就是天地不仁的一个明喻。旅馆,则是人的世界,即便在乔叟的中世纪,神权的压抑之下,当然,文艺复兴已透露晨曦,朝圣的旅途,打尖的客栈,还是充斥了俗世的温暖。

    

时间进到十九世纪,狄更斯问世了,小说《常青树客栈》,是一个阴沉的客栈。也难怪,雪天里,失恋的人,经过换马的驿站——没有停留,入夜时分,沼泽地上一幢老房子,无论如何也不会是明丽的景象。相比之下,乔叟那一个“泰巴德客栈”倒是暖融融的。以往经历过的客栈一一出现眼前,瑞士、威尔士、巴黎、威尼斯、海德堡,还有美国的客栈,哪一个是愉快的呢?这就是孤旅的命运吧。但是,炉火、役仆、八卦,驱散了忧郁的气氛,而且,霉运转为好运,恋人回到身边,最后,客人热情地颂扬道:“我要祝愿常青树蓊郁葳蕤,使它的根须深深扎入我们英格兰的土地之中,让天堂鸟将它的累累果实播撒在全世界,到处生根开花结果!”在这里,旅店不仅是故事的集散地,当然,役仆也向客人讲述了一串故事,但最主要的剧情,还是发生在“常青树”的现在进行式里。


《看得见风景的房间》被多次改编成电影,

这部名角荟萃的1985年版曾引进公映


二十世纪接踵而至,最著名的旅馆大约称得上E·M·福斯特的《看得见风景的房间》,那是意大利佛罗伦萨的小旅馆,“供应膳宿的公寓”。我要说的《杜兰葛山庄》,大致就是这样的格式,至今为止,欧洲还有着无数家庭旅馆,都循此惯例。其时,已是上世纪八十年代,距离《看得见风景的房间》的1908,七十年时间过去了。所以,“杜兰葛山庄”是老派的旅馆,仿佛遗留于上个时代,就是通常所说的维多利亚时代。维多利亚女王在位的1837到1901,是英国繁荣昌盛的黄金期,我们比较频繁听到这个名词,大约来自阿加莎·克里斯蒂笔下的马普尔小姐。马普尔小姐,和职业侦探波洛相比,只能算是业余,破案是她的余兴节目,她另有自己的生活。到克里斯蒂的小说里,已经是个老妇人,认真推算,她确是维多利亚时代的过来人,不是说,维多利亚时代事实上延续到女王身后,直至一次世界大战!马普尔小姐也自称是那时代的人:“我的侄子雷蒙德说我的心像个污水沟。他说大多数维多利亚女王时代的人都这样。而我只能说,维多利亚女王时代的人对人性懂得太多。”马普尔小姐总是用维多利亚时代的人事参照案件中的,奇怪的是,这种方法往往很见效,真相就此露出水面。这就说明维多利亚时代的价值衡量标准具有普世性意义。

    

旅馆,大约可算作繁荣昌明的一个小聚光点,听狄更斯对常青树客栈那一番颂词!暂且不论那些偏僻的角落,勃朗特姐妹夏洛蒂和艾米莉,她们在乡间生活,那里有着一种恒定不变的命运,舒缓了着进步的速度。生于1775,卒于1817年的简·奥斯丁没有赶上维多利亚女王的好时代,她们姐妹呢,似乎也没什么明显的改观。同样是寂寞的外省风景,单调的闺阁生活,难以见到生人,就无从论及婚嫁,更何况没有嫁妆。她们得以走出宅子,进入外面的世界,只是邻人的又一个宅子。比如卡瑟琳在荒原上受伤就近养息在林敦家;班纳特家的大小姐则是受凉感冒,滞留彬格莱家,然后,二小姐前去照料,认识了座上客达西先生;身世漂零的简·爱交游倒是广阔的,舅母的家、孤儿院、罗切斯特的庄园、教士的小房子——其实是孤儿院的翻版,罗切斯特庄园则和舅母家同是寄人篱下,但爱情降临,与罗切斯特的婚姻有可能将简·爱带出去,周游世界,然后,就到了旅馆。

    

旅馆这地方,不仅意味经济实力,还意味开放的生活,维多利亚女王的时代,在海外建立大量殖民地,英伦三岛的眼界就拓宽了,这两者都不是女性独自完成得了的,即便维多利亚女王,阿尔伯特亲王去世后不也隐居起来,所以,也许,旅馆更意味婚姻。世风日变,到克里斯蒂的时代,旅馆里渐渐有了单身女人,多是年轻、经济独立、拥有事业的女性,后来,老宅子改造,青年旅社应运而生,女孩单身出行就算不得奇观了。像马普尔小姐这样的老派人,在旅馆的常客里是个特例。她终身未嫁,靠父母的遗赠俭简度日,但是她总是遇到慷慨的人,比如侄子雷蒙德,曾经资助她在加勒比海住上一阵子,养养她的老寒腿;旅馆里,认识一位拉菲尔先生,于是又有了下一次旅行。她已经到了那样的年龄,单独和陌生人交道不会有风险,无论身体方面还是名誉方面。旅馆是一个不循常规的地方,就看谁让谁进去,E·M·福斯特的人进去,会邂逅爱情,阿加莎·克里斯蒂将马普尔小姐安排进去,就必定发生谋杀案。

     

阿加莎·克里斯蒂(1890-1976)


杜兰葛山庄位于瑞士,日内瓦湖畔,从名字就见出私人宅邸的前身,果然,属当地名望胡伯家族的产业。可以想像是一幢老建筑,并且保持旧风,没有电子音乐,没有景点广告,没有桑拿房、美发厅、售品部,同时呢,客房也呈现改造于家居格式的限制,狭小、逼仄、不规则的空间,局促地安置着桌椅床铺,卧具窗帘的颜色是暗淡的中间色。然而,楼梯却是宽阔的,大堂,这里叫“沙龙”,则是古典主义的华丽,鲜蓝色地毯,玻璃圆桌,扶手椅——我想大约是洛可可式的弯角与曲线,立式钢琴,弹琴的老先生领口系着蝴蝶结,弹奏的也总是老调子吧。中国古曲唱的:“眼看他起高楼,眼看他宴宾客”,就是那一幢楼,但最后一句,“眼看他楼塌了”没有发生。仿佛历史忽然偏离必然性,转进壁龛里,封存起来。倘若是马普尔小姐,就又要生疑,她走进“伯特伦旅馆”,看见一幅过时的图画,立刻警觉到不对头。马普尔小姐是个恋旧的人,常感慨人心不古,今不如昔,但真看见时间绕行,兀自流去,抛下一截残桩,犹如孤鬼还魂,且会不安。她是个明事理的人,知道世界在变化中。最后,伯特伦旅馆之谜被她破解,其中果有大奥秘。

    

阿加莎·克里斯蒂的生卒年岁为1890至1976,安妮塔·布鲁克纳则1928至2016。两人并驾齐驱四十八年,却跨越一个世代——两次世界大战,以及战后重建。后者的写作开始于前者身后的上世纪八十年代,文学史早在克里斯蒂同时期已经迈入现代和后现代,弗吉尼亚·伍尔芙是为代表人物。克里斯蒂借马普尔小姐的嘴,讽刺现代小说里的人物“郁郁寡欢”,维多利亚时代的人说话总是含蓄的,可是“郁郁寡欢”不也正是对虚无主义的一种描绘吗?但是,很显然,安妮塔·布鲁克纳有不同的看法——《杜兰葛山庄》的女主角埃迪斯·霍普约莫与马普尔小姐的侄子雷蒙德同辈,两人都是作家,两人的恋人又都是艺术家,区别在于,后者有情人终成眷属,前者,却是在常伦以外,于是,不得正果。克里斯蒂虽然循历史发展而进步,但生于维多利亚女王在位,根性生成,大局已定。埃迪斯·霍普是伍尔芙的忠实粉丝,为自己生有伍尔芙的脸相而骄傲,偏偏不巧,同住杜兰葛山庄的客人,普西太太,说她像的是另一位史上名人,安妮公主。英国历史上有多位“安妮公主”,最著名的是亨利八世第二任妻子,我也以为指的是她。她以淫乱的罪名被指控,然后正法,暗合着埃迪斯插足他人婚姻的爱情。

    

安妮塔·布鲁克纳让自己的人物作现代主义信徒,自己却因循传统叙事模式,有一说一,有二说二。埃迪斯小姐,在伦敦闹了一出“逃跑的新娘”,既为避祸,又为疗伤,走进杜兰葛山庄。第一个邂逅,是一条名叫“琪琪”的小狗及它的主人,莫妮卡;接着就是那位系领结的老钢琴手,他让我想起上海八十年代复兴时期,和平饭店的老年爵士乐队,沉寂多年,终于又到了他们的黄金时代,可是,青春不复存在;第三,是斗牛犬形状的老太太,博纳伊伯爵夫人;略过一些散客,也就是龙套角色,目光终于聚焦到核心人物,普西太太和女儿詹妮弗。这一对母女称得上星光闪耀,容貌美丽,衣着昂贵,母亲仪态万方,女儿天真娇憨,母女间的亲情更是怡人。这一幅沙龙图画,收尾在经理室的办公桌后,老胡伯先生,客人们在他心中有一张谱,谁也脱不出他的视线。现在,一起谋杀案——假如说,有谋杀案在等着,人物都到齐了。《尼罗河上的惨案》,出发旅程的前夜,各路宾客汇聚瀑布饭店的露台上,可不就出事了!这只是开头,之后,还将有多次集合,集合的场地,最自然合理的,就是用餐。尼罗河游轮的第一餐饭,客人们依次就座,我以为是又一次点名,涉案人员重新亮相一回,形态就更鲜明一成。同样,埃迪斯在杜兰葛山庄住下,将有一次又一次的用餐,端倪就渐渐浮出。


惟有这样的老派旅馆,一半回头客,逗留时间又长,就像《看得见风景的房间》里,供膳宿的公寓,美国的“床和早餐”(BED AND BREAKFAST)大概就从那里来,几乎一日三餐共处一室。于是呢,产生一套旅居的礼节,同桌时的寒暄,饭后茶余的闲聊,一个临时性质的小社会就此形成,故事也来了。大型现代酒店,惟早餐有机会谋面,二三日便又上路,你来我往,如过河之鲫,人际关系是疏离的。当晚,埃迪斯坐在她独用的餐桌前,再一次清点她的同住者:斗牛犬样貌的伯爵夫人袒露出旺盛的食欲和酒量,吃相其实隐藏着相当的信息量,但未到时候,还不够作出判断;伴狗女士则胃口缺缺,甚至有厌食症的迹象,和第一面兴致盎然的印象不同,显得憔悴;那一对母女依然光环的中心,熠熠闪烁,也是好胃口,和伯爵夫人不同,更像是贪嘴的孩子,伯爵夫人呢,似乎是,除去吃喝,还剩下什么呢?人物渐趋生动,悬念随之而起,一定会发生什么。很像是谋杀案,又不完全像,差异在于,埃迪斯不是马普尔小姐,更不是波洛先生,侦探的眼睛,看到的就是谋杀,一个作家呢?她崇尚弗吉尼亚·伍尔芙,此时又身陷情网不可自拔,但经纪人的态度是:“爱情小说的市场已经不同以往了。现在流行的是职场女强人的性奇遇,到处都是手提公文包的年轻小妞。”现代作家,哪一个能离开经纪人。所以,我猜想她应是介于大众和小众之间。一个爱情小说家的眼睛,将看见什么!看见爱情不错,又会是怎样的爱情,许多谋杀案与爱情有关。

    

安妮塔·布鲁克纳(1928-2016)

 

悬疑呈渐强趋势。杜兰葛山庄的营业正进入淡季,马上就要打烊,客人余下这么几位。第一场雪下来了,情景向阿加莎·克里斯蒂的《无人生还》逼近。埃迪斯与周围的人搭上话,抬头不见低头见的。她认识了年轻服务生阿兰。普西太太和女儿詹妮弗邀请她一起喝饭后茶,同时向她介绍自己的幸福人生,那就是豪华旅行。逝去的丈夫留给她财富和自由,于是,周游世界,准确说,从一个旅馆到另一个旅馆。由于贴近的相处,埃迪斯发现一个秘密,那就是年龄。普西太太远不是看上去那么年轻,以此推算,女儿詹妮弗不再是个孩子,少女的打扮透露出尴尬,当嫁未嫁,青春已大。接下来,爱狗的女士也向她示好,意欲结成联盟,对峙普西母女,这个小社会就有了划分。伯爵夫人已经老到不能听不能语,于任何一边都派不上用处。她有着真正的爵号,晚年却走入平民的历史,那就是被儿子媳妇挤出宅子,住在旅馆,等山庄关门,再转移到洛桑的教会养老院过冬。

    

阅读的快感不仅保持在悬念,还来自故事里的闲适,大约就是维多利亚时代的风气了,中产阶级的趣味,不是衣食的苦争,亦不作哲学玄思,两者都有虚无主义的倾向,包含着存在的奥秘,这里只取中间的一段,物质生活,现实和精神的恰到好处。看小说中的人物,风景、美食、咖啡、八卦,这些琐细终究不完全无聊,而是有所暗示。说到底,你不相信作者会平白无故写下一些闲章,将不相干的人集拢一处,然后解散。又不是日本平安时代的女性小说,日常细节里都有禅机,就看你识破识不破。当然,现代主义小说也是没有叙事伦理负担的,它们从解构理论获得赦免,可任意处置人和事。

    

上世纪八十年代是个宽容的年代,许多限制都在取消,人们都有耐心“等待戈多”。我们对安妮塔·布鲁克纳了解不多,不知道她属于哪个阵营。然而,《杜兰葛山庄》既已具象地开始了,大概不会终结于抽象。事实上,平淡的表面底下,成因在积蓄着转机。有新人入住了,是从日内瓦主会场上派生过来的一个非正式会议,日内瓦可是国际会议中心,周围地区就可以拾个洋落。这些客人并没有直接生产情节,但是,营造了气氛。曲终人散的下行旋律,又抬起头来。埃迪斯,如今也算得上老住户了,她惊讶地发现,酒店里的年轻服务生远不止阿兰一个,而是有许多个,生意清淡时节使用假期,一旦上客了,招之即来。胡伯先生也到前台来了,原本已经移交给女婿执行。这一位胡伯先生,不知道作者有意还是无意,显得很神秘,总是坐在办公桌前。想像中,是一间背光的屋子,终日亮一盏绿玻璃罩台灯,光晕底下,一本住客登记簿里,记载着杜兰葛山庄的前生今世。不仅让人怀疑,酒店老板只是表面的身份,潜在还有另一个。比如,犯罪人;再比如,侦探,如同波洛。整个山庄里,惟有他,脱离埃迪斯的视线,兀自活动。当然,活动相当有限,但也足够暗示,在叙述者可视范围外,又有一双法眼,俯瞰山庄里的人和事。

    

预感充实着等待的时间,同时,生活照常进行。住客们彼此熟络起来,并不到稔熟,而是半知半解。这样的程度正合乎八卦的要求,也惟英国绅士淑女才可控制方寸。这个一直拥戴皇室的国度,保持着贵族的观念,与其说是“阶级”,更可能是仪式,就像中国古时的“周礼”。现代化的进程从内瓤穿过,留下外壳,无论怎么着,外壳上的体面不能放弃。我以为老式旅馆即是这种文明的体现,又是其中的自由和浪漫,偏离固有的社会,做熟悉的陌生人。汽车旅馆则是美国故事的标配,比如《洛莉塔》,比如《断臂山》,是原始人性,又是人性的烂熟。在这里,杜兰葛山庄,无论实质演变成什么,优雅是不能丧失的。

 

《杜兰葛山庄》[英]安妮塔·布鲁克纳著 叶肖译 北京燕山出版社


内维尔先生,是日内瓦会议的与会者,或者尾随而来观光,总之,就在这个时间段,旅店再度热火起来的当口,他来了,并且滞留下来。普西太太立即向埃迪斯宣布:“你也有位仰慕者了。”爱情的年华已逝,膝下又有女儿待字闺中,对这类事格外敏感,也多少生出醋意。看起来,有情况在发生,虽不是期望中的那种,谋杀案,但也不离旅馆剧大谱,男女情缘,就像《看得见风景的房间》。内维尔先生,身材颀长,衣着以中间色为基调,手上拿一顶巴拿马草帽,可以想见何等样的姿态和风度。他的出场真很像上个世纪简·奥斯丁《傲慢与偏见》,单身汉彬格莱先生来到乡间,其时发现,杜兰葛山庄的长住客竟然全是女性,来自国度不同,阶层不同,经历不同,年龄不一,却全是单身。日内瓦的客人显然已经退房离开,尖峰时刻过去,另一种骚动起来了。普西太太发现内维尔先生仰慕埃迪斯的同时,终日与小狗琪琪相伴的女士莫妮卡,很微妙地,以求助的口吻透露她受到垂青,她对埃迪斯说:“能不能行行好,坐到我旁边来?今天我实在不想再应付那个男人了。”事实上呢,内维尔先生约会的,还是埃迪斯。姜是老的辣,普西太太的眼光就是辣,再则,人在事外清,可是,真的人在事外吗?又不尽然,晚上发生一件事——我们等待这么久,耐心终于有了回报。虽然不是谋杀案,但在这个避世的平静,难免乏味的小旅馆里,引起的激荡也相当可观。满月之夜,尖叫划破长空,楼道上响起惶遽的脚步声,向着普西太太的套间。这一幅图画又滑稽又诡异,母女俩站着,内维尔先生跪着,逮住夜间侵犯者,一只蜘蛛!内维尔先生受老少女性的调排,不无戏弄的意思,可绅士在任何境遇中,处之泰然。他继续住下去,并且,继续和埃迪斯约会,一个爱情故事即将走向完满,只剩一个缺口,眼看着就要合围。

    

此时此刻,普西太太的生日庆典来临,仿佛是下一个喜期的序幕。寿星隆重登场,“带着一种巴洛克式的富丽堂皇”,专用的餐桌上鲜花盛开,杯盘闪烁,服务生团团转,客人们也团团转。迎奉捧场却不是免费的,需付出代价,那就是说出你的秘密来,普西太太芳龄几何!答案是,“差一岁就八十了”。在东方人是让人敬仰的高寿,可是,对于一个美丽、性感、需要爱的滋养的女人,却有点残酷了。更要命的是,推算更进一轮,再是晚育,母亲坦承经过十二年的“艰苦卓绝和无私奉献”,女儿詹妮弗也已临界危险的边缘,和埃迪斯同年,差一岁四十。一只脚在青年,一只脚迈向中年,而婚姻遥不可及。从简·奥斯丁的时代到安妮塔·布鲁克纳,一百五十年光阴转瞬即逝,人生的主要事件还是那一个,女人怎么样嫁出去。相比之下,埃迪斯的斩获称得上富裕——一个情人;一个未婚夫,被奢侈地抛弃在婚礼上;现在,又有一个“仰慕者”。埃迪斯所以乐于和内维尔先生往来,多少有些被周遭气氛推动,羡妒的目光,争夺的出击,还有普西太太的诅咒——就是在内维尔先生来到的时候,她终于想起来,埃迪斯像的是,被斩首的安妮公主,不是吗?一言即出,内维尔先生“背部猛然一抖”,分明看见四下里刀光剑影。

 

事情不是如阿加莎·克里斯蒂的谋杀案,一下子发生,也不完全像简·奥斯丁笔下的散漫,那么多的人和事,慢慢积蓄起来。那年头,无论写还是读,都很有耐心,旷日长久,人迹稀疏,又足不出户,讲故事和听故事最可打发时间。“杜兰葛山庄”是刻意为之的小世界,放空时间,与世隔绝,在它里面,事情不能太快,也不会太慢,这就是旅馆,不像庄园,是暂时的停留,而非永久居住。它即保持叙事的效率,又不违反自然生成状态,在日常的共识里,戏剧性依自身的逻辑演绎和激化,就像水面之下的潜流。鲜花、蛋糕、酒、吐露隐情,人人都触动心情,回忆往事。往日彼此看不顺眼的女人们忽变得柔情蜜意,缠绵悱恻,久久不散去。狂欢之后,常是人意阑珊,次日早晨,旅馆显得清寂。这一回,是真要歇业了,就当人们怠惰下来,一切准备结束的时刻,又出事了!虽然之前有过虚掷一枪,人们依然激动起来,门在碰响,脚步杂沓,高声的争吵,一个男子的叫喝穿透而出,动静还是来自普西太太的套房,谁让她是旅馆里的中心人物呢!不是谋杀案,故事已到末梢,再发生谋杀时间不够了,是另一种悬疑。普西太太靠在卧榻上,看起来像是心脏病发作,詹妮弗呢,并不在身边,而是在自己床上。薄如蝉翼的睡衣,垂落的肩带,春光乍泄的肉体,表情却是抑郁的。究竟发生了什么?谁都说没事,没事,可是谁相信呢!最奇怪的是,年轻的服务生阿兰也在场,按规矩他是不该进客房的,只听他连连声辨:“我什么也没干啊!”端倪就在这句话里,此地无银三百两,事情已经明白一半,可是谁都装不明白。维多利亚时代的遗韵还在,话到这里必须住嘴,再说下去就失了体面,惟有埃迪斯这个现代人,很不识相的,非要问个究竟:“能不能有谁告诉我……”胡伯先生喝道一声“白痴”,听起来是对阿兰,其实呢,要我说是对埃迪斯。没有人理睬埃迪斯,她只能自己猜测:阿兰这会儿说不定正搂着自己的小女友开怀大笑呢!要发生的事情终于发生了,亦不过如此,谋杀案总是难得,真要发生了很可能并不如想像中的传奇。埃迪斯的遭际还没有结果,旅馆里的生活转移了注意力,反而将主线忽略了。这条主线以埃迪斯给情人的书信表现出来,小说本身就是文字叙述,文字里的文字更缺乏生动性,兴趣总是在客观的现场上,难免使主述人自己进入盲区。现在,可以想见的最剧烈的情节过去了,延宕阅读欲望的还有什么?

    

旅馆里重又恢复平静,女人们回到面上和睦背后嚼舌头的状态,一百多年前,《傲慢与偏见》的场景仿佛穿越时间隧道,浮现出来。都在拉拢内维尔先生,惟一的男性住客,埃迪斯稳占优势。追逐的过程近似达西对伊丽莎白,用内维尔的话说:“男人觉得猎物要是不够狡猾,太容易得手,也就没什么意思了。”现代人真是有什么说什么。归宿则大相径庭,那一对月老穿成红线,这一对,截止在求婚的一幕。内维尔坦陈对未来婚姻预设,那就是各不干涉,有一点像沙特和西蒙波瓦的约定,但少去了知识分子理想的实验,只剩下一己私心。即便上世纪八十年代,婚姻依然是稀缺的礼物,很显然,埃迪斯对爱情还保持着古典的观念,可是,时间不等人,世道在变。她其实也在屈就,以另一种现代性方式,那就是允许自己在婚姻外围获取爱情。离开杜兰葛山庄之际,她给情人发了一封电报,上世纪八十年代,还没有手机短信,用字就很简要,两个字:“即归”。是归回居住的城市伦敦,也是归回不伦之恋。时代不同了,简·奥斯丁的那些没有嫁妆的女儿们,只能寄居在长兄家中,做个姑妈,事实上就是伴女的身份,克里斯蒂的谋杀案里,伴女常常担任凶手的要职。伊丽莎白的好运气千载难逢,简·爱呢,夏洛蒂·勃朗特慷慨地给予一小笔遗产,而罗切斯特赔进一双眼睛,于是,从此过着幸福的生活。经济独立如埃迪斯,至少,至少可以不嫁!


    2017年6月24日  上海


本文即将刊于《文汇报 笔会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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